□林超然
在韓文友的散文里,“雪水溫”并不是一個王國或是一塊諸侯封地,也很難找到“我”王者君臨的馳騁、驕傲與雄霸之氣?!把┧迸c“溫”寒熱的矛盾組合以及當中時隱時現的某種價值判斷,可能在遙遠的時空深處,憑借一座神秘村莊的形制尺寸,早早地就為“我”劃定了四境的邊界。多年以后,當韓文友用一部厚重大書不斷強調、反復確認“我的江山雪水溫”時,愁腸百結、欲罷不能的他帶著打量,帶著牢記,帶著疼愛,也帶著負氣和一種命運的反撥,來寫他個人化的、極富憂郁氣質的村莊史。
韓文友特別重視散文的敘事性,那些敘事飽和度很高的作品,其實距小說只有一步之遙。他的抒情、說理都以敘事為根基,甚至可以說抒情、說理都帶有敘事元素,包括抒情時選定的自然物象、說理時的諸多例證也都帶有一種故事性、傳奇性?!案赣H順便在河汊里洗了一個澡。水很涼,父親的腦袋露在水面上,嘴里長長地舒著氣,大聲說痛快。十幾年后,經過反復的折騰,我好歹考上了一所大學。也是深秋,我來到河汊口洗了一個澡。水浸漫著肌膚,像針扎一樣——我忽然感覺到,在了卻了一樁心事之后,站在刺骨的河水里,真是一種大痛快?!保ā渡城稹罚└赣H蓋好房子,兒子考上大學,二人都用到江里洗澡這種帶有復調、接代色彩的儀式來慶祝勝利,這能夠表明雪水溫人與江的特殊情誼。
在散文集《我的江山雪水溫》中作家張口閉口都少不了的“黑龍江”,連同環繞這條“江”的一切人情物理,都是情節化、人格化、人生化的。對于地理人文、鄉風民俗、至愛親朋、父老鄉親,包括作家走出雪水溫后個人的經歷延展等一切自然與人文的巨細,無不用鄉音來串接、尋找和覆蓋,至真至純的熱愛成為作家埋頭敘事的全部動能。
在讀者的閱讀感受和體驗里,父親的形象常常和雪水溫疊合在一起?!笆臍q那年一個冬天的夜晚,父親把我送到烏伊嶺一個遠親家寄宿。臨別,我以為他會對我說一些關于如何刻苦如何用功等所有父親都會說所有兒子都是后來才記起的至理名言,可父親走了挺老遠才回過頭,對我說:“不管咋地,可要吃飽,要不——讀書沒勁!”(《深夜滴水聲》)父親和雪水溫認的都是種地的理兒——要吃飽,要有勁兒,否則人和莊稼都長不好。如果我們把《我的江山雪水溫》關于父親的全部書寫單獨抽取出來,會是非??捎^的篇幅,更可觀的是韓文友寫作這一題材時脫俗、神異的才華。我們可以把父親對幼子的教育,理解成雪水溫對韓文友的教育,同時也會看到這種教育的持續影響。書中韓文友幾次寫到運動會,“甚至不知道3000米應該跑幾圈才算完事”的他竟可以奮力完成比賽,接力賽上跌倒、成績倒數第一的他仍可以聞到作為鼓勵獎品的香皂的味道。多年以后,當他問起兒子:“怎么不跑步呢?200米,400米,沒有接力賽么?”兒子說:“那么遠?誰跑?不得累暈過去!”作家之所以強調這些,就是他希望下一代能夠找回有硬度的、雪水溫般的英雄氣概,因為這樣的人生才會散發香皂那種迷人的清芬。
不像江山與君王的皇家傳奇,雪水溫與韓文友更像是一把鎖與一把鑰匙的平民式隱喻。散文集中有一篇特別值得重視的《鑰匙》。這篇“鑰匙論”文采斐然、議論風生、形神兼備:“精巧的鑰匙里面,藏著財富、身份、欲望、隱私、記憶,可能還有罪惡,以至于鑰匙已經是一個人身體的一部分,一枚(或一串)佩戴多年的鑰匙便有了主人的屬性”,“鑰匙的一生注定要在孤寂中老去,直到找不到另一半,找不到它轉動忠誠的方向”,“鑰匙,自從開始佩戴的那一天起,就有了主人的體溫”。
通過一把有形或無形的“鑰匙”,我們可以徑直、流暢地打開《我的江山雪水溫》,登堂入室;可以沿著作家的眼神或手指方向,看清雪水溫的來龍去脈、前世今生;可以遵循雪水溫這條生命主線,來考察一個作家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對于具有物質與精神、真實與象征、地理與文化等多重屬性的雪水溫,韓文友注定要用他的一生來解鎖,在鎖與鑰匙的別樣語境里,雪水溫與“我”保持靈魂相認、恪守盟約、攜手前行的姿態,互為主人的兩者不離不棄、彼此照耀,直至最終幫助對方徹底完成自己。